【志工分享】吳采臻：不平凡的以色列與平凡的我

「你的宗教信仰是什麼？」

這是每一個我在耶路撒冷遇到的人聽到我來當志工時問的第一個問題。在耶路撒冷，生活即宗教，宗教即生活。人們預期外來者如我帶著高尚的(基督)宗教情操來當志工，為上帝服務人群，但我不屬於任何宗教──我純粹是為了以色列來的。

 

自閉症機構志工生活：來自四面八方的「朋友」

因為工作的關係，有幾次短暫停留以色列的機會，但都是來去匆匆，無暇探索這個美則美矣卻短小精悍的國度。因緣際會看到駐台拉維夫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鼓勵國人前往以色列擔任志工的訊息，我決定利用三個月的時間，為自己安排一趟別開生面的以色列志工之旅。

送出申請時並不知道會被分發到哪個地區、哪個機構去，沒有任何偏好，我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不過，當我得知自己即將前往耶路撒冷服務時，喜出望外，畢竟是獨占天下九分美、榮膺世界三大一神教聖地的聖城耶路撒冷啊！

在耶路撒冷的自閉症機構ALUT: the Israeli Society for Autistic Children擔任志工的三個月，我看見了不一樣的以色列人、不一樣的以色列風景，也看見了不一樣的自己。

到機構報到的時候，其實有些焦慮和緊張，畢竟是第一次和低功能自閉症(Low Functioning Autism)的人相處，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勝任這個工作。幸好在上工前，機構提供了相關的紙本資料，加上所有國際志工都住在一塊兒，大家互相交流資訊心得，很快便能進入狀況。因為志工沒有受過專業的照護訓練，所以我們主要的工作是協助照護員、幫忙「朋友」(註)  料理生活中的大小事，如：沐浴盥洗如廁、準備三餐……工作內容看似輕鬆，但要一次陪伴十幾位無法自理生活、無法用言語表達個人需求的人，心理壓力不言可喻。

「朋友」雖然無法用言語表達喜好，但他們喜歡規律重複的生活，各自有迷戀或感知特別強烈的事物，例如：食物、香菸、錢幣、聲音、異性的觸摸……這些事物就如同他們的開關。當他們的按鈕被觸發時，他們便會抓狂、失去控制，而他們失去控制的時候，每個人的反應大相逕庭：有人會開始自殘，像是撞頭、咬自己的手；有人會尖叫、四處逃竄；有人會從溫馴的綿羊變成殘暴的野獸，撕爛自己的衣服甚至攻擊別人──我就曾經被抓傷臉過。

 

一開始，我對於「朋友」的行為感到不解和恐懼，但經過社工輔導後，我才慢慢整理歸納出他們的行為模式，學習如何和他們相處。

其實每個人都有耽溺的事物，只是在成長和社會化的過程中，有些人學會隱藏、收斂自己的愛欲，有些人則是將不被社會接納的怪癖轉化為大眾可以接受的嗜好。就某種程度來說，我很羨慕「朋友」保有他們最初的樣子，能夠誠實而直接地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懼愛惡欲。

機構宛如以色列社會的縮影，成員來自四面八方，背景各異。以「朋友」來說，有些人家境富裕，父母會在周末時將他們接回家中同享天倫之樂，甚至不定期帶他們出國旅行；有些人失去雙親，孤苦無依，機構就是他們的家；有些人的父母年事已高或因為病痛而自顧不暇。

機構負責人是猶太教正統派(Orthodox Judaism)信徒，一年四季均穿著長袖衣、及膝長裙，除了「朋友」外，不與異性有任何肌膚上的接觸，未婚的她擇偶對象當然也必須要同是猶太教正統派信徒；照護員有猶太裔的摩洛哥人、俄羅斯人、葉門人以及來自歐洲各國的人──甚至也有巴勒斯坦人；國際志工來自世界各地：法國、肯亞、芬蘭、波蘭……1948年建國的以色列是一個由新移民組成的國家，成員來自世界各地，從此便可窺見一二。

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我曾感到憤怒，我不懂那些家境優渥的「朋友」為何被送到機構來。他們的父母明明就有經濟能力可以照顧他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小孩送給別人照顧？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機構不是更應該收養那些三餐不繼、更需要幫助的人呢？身為一名初來乍到的志工，我選擇暫時擱置疑問，試著去了解機構的運作，去了解每一位「朋友」。經過了幾個星期的觀察，我發現每個生命故事遠比我想像的還要複雜，但也更加動人。

 

再次思考「如何愛人」：對方存在，愛就存在了

因為每位志工在工作前已經簽署了保密協議，以保護每位「朋友」以及其家人的隱私，所以我無法詳述每位「朋友」的故事，但我提早預習了一些人生功課：金錢也許可以買的到名車、豪宅，但是買不到家人的諒解；父母對小孩的愛也許是渾然天成的，但手足之愛卻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緣分；對他人情緒化的責難有時是一種對自己力不從心的偽裝；包容異己是一門需要用一輩子來學習的功課。擔任志工期間，我看見了為人父母的掙扎、金錢無法解決的困境、時間對耐心的試煉，更重要的是，我重新省視了既有的價值觀，再次思考了歷久彌新的人生課題：如何愛人。

 

志工的年休比照正職照護員，我即使只有服務三個月，仍有照比例的年休，加上彈性的排班時間和周休二日，讓我有機會安排假期。除了在以色列境內和巴勒斯坦地區旅遊，我還去了地中海島國賽普勒斯一趟。當我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地中海明媚的陽光和湛藍海水，享受一個人的悠然自得，大啖以色列吃不到的各式海鮮(註2)時，我想到了機構裡的「朋友」。如果他們可以像我一樣思考，像我一樣可以自主安排旅程，他們會想去哪邊玩呢？他們會如何安排假期呢？他們喜歡一個人還是結伴同行呢？向來將工作與私人生活切得一乾二淨的我，竟然在旅遊期間想起了照顧的「朋友」，這真是一件不尋常的事。當時的我以為這種想像和期待是一種愛的表現。

 

假期結束，我帶著休假後的愉悅心情回到機構上班，繼續規律的生活，照料「朋友」的吃喝拉撒睡。經過了兩個多月的學習，我已經對日常工作得心應手，以為接下來的日子就會這樣規律地進行著，直到服務期屆滿回台灣。沒想到「朋友」在我臨走前，給了我最大的驚喜：有一位「朋友」在照護員和志工日持續不斷地示範演練下，終於學會了如何整理床鋪和摺睡衣。

志工的工作項目中包含了培養「朋友」自理生活的能力，讓他們可以自行沐浴更衣、如廁、維持個人生活，不再仰賴他人。這些看似再簡單不過、學齡前的小孩便可輕易做到的事，對這群年齡介於二十五到四十五歲的「朋友」來說，卻是比登天還要難，但他們任何一點可能的微不足道的進步是所有工作人員不放棄的動力──我們相信只要溫柔地堅持下去，「朋友」便可以拿回一部份人生的主導權，不再事事仰人鼻息。

當我看到「朋友」自動整理好她的床鋪，摺好睡衣，欣喜若狂的我差點就要興奮地大叫起來，但為了不要嚇到對環境變化和個人情緒異常敏感的「朋友」，我勉強地壓抑著自己的喜悅，直到工作結束，全部的「朋友」就寢後，才和同事以及同住在志工宿舍裡的室友分享我的小小成就。

說來可笑，我在賽普勒斯竟然異想天開地期待著有一天「朋友」能像我一樣隨心所欲地旅行，他們光是連刷牙、洗臉、說話都有困難，我怎能擅自期待他們跟我一樣？他們為什麼要跟我一樣？我意識到我的愛好自私，自私到希望別人依照著我的想像生長。要不是前往以色列當志工，我可能永遠參不透關於愛的課題。我學到了不能以愛為名，強迫他人去做他能力以外或非其所願的事；我學到了真正的愛不是因為對方是完美的所以愛，而是對方存在愛就存在了。親情如是，愛情亦如是。三個月的時間不長，但卻讓我明白了三十年來不曾開悟的道理，耶路撒冷果然是一座屬靈的城市。

在耶路撒冷當志工，我的生活很簡單也很不簡單：住在猶太社區裡，看當地人過著有千年傳統的安息日和住棚節、去猶太會堂讀經；參加一年一度的同志大遊行，觀察宗教與世俗力量如何形塑人與人、人與家庭、人與神的關係；造訪每天都人滿為患的老城區，享受今天看不完明天再來不然下星期來也可以的觀光客不能有的任性；去社區的運動中心運動，見識了強悍的以色列婦女頭巾與長裙下矯健的身手、強壯的體魄；前往巴勒斯坦地區(伯利恆Bethlehem與那不勒斯Nablus兩座小鎮)旅遊，鮮明地體驗以巴矛盾與衝突，見證牆的兩邊平行時空的存在。耶路撒冷是座獨具一格的城市，沒有其他任何城市能夠與之比美，能夠在耶路撒冷長住三個月，我心懷感激。

 

以色列是一個既古老又新穎、既保守又開放、既守舊又創新、既貧瘠又肥沃、既和平又衝突不斷、既被詛咒又被祝福的神奇國度。有信仰的人在這裡見證神蹟，沒信仰的人在這裡見證歷史。我自認是一個矛盾複雜、極其難搞的人，直到我在以色列待了三個月。以色列糾葛難解的政治經濟社會宗教和歷史習題讓自命不凡的我意識到自己不過就是一個單純的老百姓，平凡地活著，這樣而已。

 

(註)在ALUT，我們稱呼照顧的對象「朋友」

(註2)以色列的餐廳為了符合猶太飲食認證(Kosher)，在海鮮的部分僅提供有鱗片、有鰭的魚類，如鮭魚、鮪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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